苦心陶藝師 陳明君把生命獻給紫砂壺
為何工作室不安裝冷氣和暖氣?「我們有一句簡單的話,人舒服了,壺就不舒服。」
為何不讓紫砂壺進入拍賣市場?「我的作品不需要人為炒作,價格被炒高,原來的壺友就沒機會再玩了。」
為何今天仍然堅持不收徒弟?「光是靠收徒的學費,足夠我一輩子不幹活了,那還有動力繼續做壺嗎?」
回答以上問題的人叫陳明君,來自盛產紫砂陶器的宜興丁蜀鎮,自嘲早已被判「無期徒刑」,甘願把生命奉獻給紫砂壺,但願雁過留聲,人過留名。
紫砂壺相傳起源自宋代,盛於明朝,江蘇宜興的紫砂藝術是茶文化的代表之一。丁蜀鎮(又稱丁山)是宜興市四大鎮,人口約22萬,正是其中一個紫砂勝地,而1971年出生的紫砂茶壺工匠陳明君,就是來自丁蜀鎮的陶藝世家,工作時不苟言笑,正氣凜然,但只要放下泥料,即判若兩人,心直口快,無所不談。
「爺爺在丁山是一個有名的師傅,燒窰技術一流,當時生產傳統,必須看火,沒有其他器材輔助,但他只是靠一雙金睛火眼,對溫度的判斷獨到,比起溫度計還準,這種看家本領令他得到老闆青睞。」上世紀七十年代,中國仍未改革開放,工匠比今日過得苦,手停口停。
「我們工匠的雙手是不能停下來,先要把壺賣掉,才有錢買材料再造新的壺,為了節省時間,爺爺有時會叫我替他燒窰,自己在街上賣壺。」
陳明君因為爺爺而對紫砂壺感興趣,但基本功卻是無師自通,自學成才。「說出來別人未必相信,我只是看別人做3個下午,便掌控到基本技術,不是吹牛,如果你問我有沒有啟蒙老師,嚴格來說真的沒有,可能是與生俱來的天賦,再說,我的人生最重要的老師是書籍,我喜歡看書。」
自嘲壺比人漂亮
三代人唯獨陳明君父親對紫砂不感興趣,長大後做了工廠工人,但命運很玄妙,如果父親也是紫砂工匠的話,恐怕陳明君今日便無法採用已停產的珍貴泥料造壺。「因為爺爺當時薄有名氣,爸爸成長時家境比同齡人好,壓根兒沒想過入行,最糟糕的是,他嗜好杯中物,到了今天仍會問我拿壺去換酒,一個壺只夠他喝幾天,喝得多兇,可想而知,哈哈!如果他也造壺,那些料必定被糟蹋。」
陳明君從事紫砂壺藝長達25年,堅持只用原砂泥料,過程100%親手製作,作品正在香港中文大學善衡書院陳震夏館地下展覽廳展出(即日起至6月2日),是善衡書院成立10周年紀念活動之一。
時至今日,他一家三口都是紫砂工匠,他笑一笑說:「我一生離不開紫砂壺,我跟夫人的相識都是因為它。」
有道行的人才懂得自嘲,也許連他自己也懵然不知,擁有冷面笑匠的特質。「她是喜歡我的才華吧!我長得醜,但我做的壺比我漂亮,而且我的技術比她好,靈感比她豐富,所以她就喜歡我,唯一肯定的是,她不是喜歡我的樣子和財富。」
陳明君在1994年成立自己的工作室,一年後成家立室,他淺笑補充道:「我倆的故事簡簡單單,不像電影那樣轟轟烈烈、驚天動地。」
有人說,一個男人常常在別人面前提到老婆,對老婆「衰極有限」,陳明君就在訪問期間多次提到「夫人」,包括她是代表作的靈感之源。「《大玉美人》容量較大,意念是想造一個豐姿綽約的美人,我想把美人的形象定格下來,凝住那一刻的美態,花了15日製作,差不多是所有作品中時間最長的。」
「《小玉美人》的理念是塑造清新少女、鄰家女孩的感覺,這件作品其實是想送給夫人,因為有年我忘記她的生日,之後有感而發,希望把女生的美好年華留下來。」
陳明君平日工作12小時,幾乎長年處於封閉的工作環境,簡直是別人眼中的超級工作狂。「每天都是吃、睡、造壺,靈感澎湃的時候會做到凌晨時份……我住11樓,平日連電梯都不搭,一個月最多到鎮上走兩遍,別人說我被判無期徒刑,但我早已習慣了這種生活!」兒子學師3年,已決定大學畢業後,以紫砂工匠作為終身職業。
「說真的,我們很多年沒有一家人出去玩,我對夫人是有點愧疚,可是,如果你玩得不開心,又總是露出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,情緒也影響到身邊人,那何必呢?那不如不去,我沒有什麼愛好,朋友很少,不打牌,不唱歌,連智能電話都不會用。」你可能覺得他是原始人,但他深信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。
「家境到了我這一代已很窮,我和夫人結婚時,只是租了一個200呎的小房間,但反而覺得現代人生活是幸福了,卻不容易出產人才。」今時今日,他已熬出頭來,但依然堅持兩個「不」的原則:不收徒和不拍賣。「光是收徒弟的收入,足夠我不用再幹活,那我還有動力繼續造壺嗎?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,如果有天我收徒弟,我一定把他當作自己的兒子看待。」
「至於拍賣的事情,無疑這是一種藝術流向的方式,但拍賣的事情說白了……我意思,你懂的,我不需要人為炒作。再說,我的作品主要是在真正熱愛紫砂壺的愛好者之間流通,如果價格被炒高了,原來這些壺友就沒得再玩了。」他自言尚未達到無欲無求的境界,尚要為養妻活兒努力過好每一天,但宗旨是只造作品,不造產品。「別人每年可以做300多個,但每年我大概做不了50個,哈哈!」
15年灰暗生活
陳明君一再強調,人生在世,非為己生。「今天我在當地的生活還算是可以,但依然每日幹活,所謂雁過留聲,人過留名,每個人在世界上走一趟,總想留下一點什麼,留些精緻的紫砂壺是我的願望,不是為了我兒子,而是留給懂得欣賞它們的人,就這麼簡單。」他三言兩語,道出了深刻的哲理。
為了藝術可以去到幾盡?他的工作室沒有冷氣和暖氣,夏天來臨,滿地汗水;冬天季節,皮膚龜裂,目的只有一個,造出最完美的紫砂壺。「人舒服了,壺就不舒服,我是苦心人,自己苦自己。」他苦笑道。「靈感要來時,我未必會按照別人的要求去做,而是隨心而發,只做內心想做的東西。」
訪問尾聲,我們談到人生的高低跌宕,陳明君百般滋味在心頭,一時感觸流下男兒淚。「你說到我的痛處……還是喝點水吧!」他脫下眼鏡,心情久久未能平服,再喝一口水,低頭沉思2秒,正準備開口之際,坐在旁邊的陳夫人就淚如雨下,箭步離開訪問現場,似乎不忍再聽不堪回首的傷心事。
「剛剛出來製壺時,一個壺只賣到20元人民幣,當時沒有房子,兒子又已出生,惟有兩公婆一條心去拚,兩個人每天車輪轉去做,你休息時,就是我工作的開始……」他還是忍不住內心的起伏,再一次脫掉眼鏡,拭拭眼睛。「當時夫人唯一心願是,銀行戶口能夠存到1萬元人民幣,你說是多卑微的願望?」
「25年生涯的頭15年,我們都是過着灰暗的生活,箇中辛酸不足為外人道,到了這10年才慢慢好起來,即使日子過去了,但我們永遠沒法磨掉曾經經歷過的苦澀痕跡。」磨難使人變得堅強,是金子總會發光,他的臉上重新綻放出笑容。「我之所以什麼都做得出來,一句話,生活所逼,以前老闆說方壺不招人,只招人做光壺,就算不懂也要說懂。」
他此番第一次來港,第一次坐飛機,第一次在大學分享,全因被紫砂壺改變了命運。「雖然我試過忘了夫人的生日,但平日我是一個細心的人,今次出門收拾行李,全都是我一個人包辦,怎料出門遠行比在家幹活更累,哈哈!」此累不同彼累,相信回家沉澱過後,他會由心笑出來,深感再累都值得。